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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8章 番外:湧泉以報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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漸漸地, 人們不再提起姜家兄弟過去的齟齬。

他們開始感嘆,說姜公子與姜小公子兄友弟恭、和睦友愛,堪為世人之表率。

那時, 他常常一邊給阿沐擦汗,一邊冷笑一聲, 嘲諷說:“表率什麽, 表率買個孩子進來給嫡子賣命?”

人們就低頭不言。

姜月章自知, 他就是這麽個難以討好和琢磨的性子,而且他自己很樂意這樣;看人們因為他而驚慌或者恐懼, 試探著想討好他卻又狼狽退下, 他心裏總是有種格外的痛快感。

除了對阿沐。

小時候的阿沐一直很乖,練好了劍, 就跑回來在他邊上待著。她會乖乖坐在他身旁, 仰起臉, 讓他摸索著給她擦汗。

當他對著別人陰陽怪氣、冷嘲熱諷時,她拉了拉他的袖子, 插話問:“哥哥, 我是被買進來給你賣命的嗎?”

他模糊看著她好奇的神色,聽著那清澈的、毫無陰影的聲音,忽然有點心虛, 卻強撐出若無其事:“你不是知道麽?你本是來給我當護衛的,現在是我弟弟。”

她卻搖搖頭, 似乎笑了。那好像是個眼睛瞇起的、大大的笑容。

“我是問,我是只――給哥哥賣命,對不對?”她語氣很快樂, 也不知道在快樂個什麽勁,“這不是很好嗎?哥哥對我很好, 我也願意對哥哥好。”

如果旁人說這話,他約莫會冷笑著諷刺回去,覺得對方是刻意拍馬屁。

但是這顆小團子說出來,就是天真自然又體貼。

他篤定地這樣認為。

“……好罷,就你會說話。”他捏了捏她的臉頰,挑剔了一下手感,不滿道,“你多吃些好的,養一養。摸一下你自己,臉上的肉呢?都不像團子了。”

“團子?”她問。

姜月章自知失言,略咳了一聲,耳朵莫名有點熱。團子這樣的稱呼,似乎太幼稚了,不該是他這樣的世家子所言。

“……你聽錯了。”他嚴肅道,“好了阿沐,吃飯了。”

那會兒他們都不大,都正是長身體的時候。阿沐成天動來動去,長得飛快,沒到一年,就不能再說她是個“團子”了。而姜月章自己,雖然不能和同齡人相比,但也勉強跟上了阿沐的速度,不至於被襯托得太瘦弱可憐。

但有時他摸著自己身上突出的骨頭,還有無論如何努力,也只長出薄薄肌肉的細弱四肢,仍是感到了十二分的不快。

他常常細思:如果有朝一日,阿沐長得比他更高、更壯,該怎麽辦?他這個哥哥會被俯視、被鄙薄、被嘲笑麽?

這樣的想法凝聚成一條細細的小蛇,總是冷不丁咬他一口,叫他又氣又急。

他甚至想:如果有一種魂術,能禁錮人的肉身,叫那個人再也不長大,永遠都那麽小小一團,那就好了。

這種可笑的願望自然不可能成真,但是最開始那幾年,為了這點隱秘可笑又卑鄙的心思,他是真的更加努力修習魂術。

修煉賦予了他更多力量。他的神魂日夜壯大,壓迫肉身的同時,卻也滋養了他的肌體,令他雖然病弱,卻總算順利地活過一年又一年。

阿沐也一年年地長大。

他看著她長高,聽見她聲音慢慢變化,褪去稚氣,留下不變的清澈和開朗。

她的膽子也在變大,不再那麽乖巧,有時候還會做出很膽大的事。

那是他十五歲時發生的事。

他當時正在鬧脾氣,因為給他看病的大夫換人了。他怒氣沖沖,久違地開始砸東西,還叫人翻出長鞭,直指著父親的貼身小廝,以及那個新大夫。

“誰準你們給我換大夫的?!”

小廝伺候父親多年,十分沈穩,沈穩得無限接近不屑,簡直令人生厭。他毫不畏懼他手上的鞭子,一板一眼答道:“溫大夫去楊家的醫館坐堂了,抽不出空。公子勿急,黃大夫醫術高明,也很擅長……”

“楊家?姜夫人的娘家?”他冷笑道,“好,都以為我是個殘廢、瞎子,不中用,是不是?咳咳咳……我拿著鞭子指著你,你也不怕――是不是!”

他用力甩出一鞭,期待聽見一聲清脆的響。然而,那長鞭最後無力落地,像一條死了的、軟弱的蛇。

院子裏一點聲響都沒有。

沒人說話,但沈默就是最大的嘲笑和羞辱。

他感到血液瘋狂地流動,沖擊得他太陽穴“砰砰”直跳;這種氣怒攻心的感覺十分熟悉,這說明他隨時會暈倒,然後被人又一次灌下苦澀發麻的藥汁――這個破爛的、不中用的身體!

他咬著牙,難堪地站在原地,忍著暈眩,擡手掐出一個法決。

魂術的法決。

“你真以為,我無法可用了?我……”

小廝終於驚了一驚,慌道:“公子!規矩禁止在府內用法術……”

驚慌好。驚慌起來、恐懼起來,才能讓他感到順心滿意。他享受人們對他的恐懼,享受著這微薄的、虛弱的、純粹竟由血脈而非實力帶來的恐懼。

因為恐懼就是權力,是他最後還能控制什麽的證明。

“……公子!”

魂術的力量四下激蕩。

小廝被裹挾著扔上了天,又重重砸進池塘,不知道有沒有碰到水底,又有沒有砸斷幾根骨頭。他仔細聽著斜前方的巨響,琢磨了一下,遺憾地判斷:應當沒有受太重的傷。

可惜,他當時的力量還不夠,不然他會將這院子裏頭所有沈默的人都扔開,最好用力摔死――他憎恨他們在他難堪時的沈默。

小廝在池塘中掙紮。池塘不深,但他惡意地用力量將他不斷摁下去。可惜是四月,天氣暖和,凍不死人。

有人顫聲勸說:“公子,那,那畢竟是……”

他掐著魂術,忍下幾聲咳嗽,漫不經心問:“你也想下去?”

就沒人說話了。

但他的興致已經被破壞了。他才剛剛享受到控制別人的滋味,就被戳破了這個幻象;其實他很清楚,為什麽這些人能看著別人羞辱他,卻要勸他不去反抗?因為他父親是家主,而他自己只是個毫無用處的病秧子。

連擺出去當裝飾,都沒人要。

他心中恨得滴血――帶毒的血。那些毒一滴滴化為霧氣,充滿了他整個人,也充滿了這座看似精致廣闊的院落,一直到充滿天地。他再次感受到那股骨子裏的厭惡:對這個世界的厭惡,對這個看似磊落的豪族的厭惡。

他想用血中的毒鋪滿這裏的每一寸角落,然後放一把火,把所有人通通燒死。

他太恨了。

池塘裏,小廝掙紮的聲響漸漸小了。而他冷冷地聽著,覺得那池水中就暈滿了他帶毒的血。

這時候,阿沐回來了。

“哥哥,哥哥……哥哥?”

她背著劍,匆匆從外面跑回來,像一團騰騰的風,乍然吹滿整個院落。

當她揚聲喊出“哥哥”這兩個字時,光明和熱意也隨之迸發,將一切怨毒都驅逐,也將一切刻骨的厭惡都驅逐。

“哥哥,這是怎麽了?”

她飛快跑來,在池塘那裏停頓了一下,似乎往裏頭看了一眼,低低發出一聲驚呼:“啊!哥哥你別動,我來救人!”

他什麽都沒來得及說,也不想說話,就瞇起眼睛,將那模糊的一幕收入眼底。

他看見模糊的阿沐拔出長劍,小心翼翼地劃破他魂術設下的禁制,又將那個快沒氣的人拉上來。

“有大夫嗎?去找大夫……你就是大夫?太好了,他給你!”

那一年阿沐十歲,個頭像十二歲,力氣像二十五歲。她輕輕松松將那濕沈沈的人丟了過去,還連重物落地的聲音都沒有――這靈力控制,倒是巧妙。

巧妙得讓他不快。

剛才褪去的厭惡,再次侵襲而來。

他一動不動,就瞇眼看她,看她又跑過來。

“哥哥,他們惹你生氣了?那個是不是家主身邊的人?哥哥這樣做,會不會讓家主生氣?”她像是在緊張。

他反問:“你想如何?”

讓他去給父親認錯、認罰?承諾說自己從今往後安安分分當個病秧子,不爭不搶,由得旁人欺負?

“哥哥……”

阿沐的聲音有點苦惱,但很快,她就下定決心。她蹦上來,拉著他彎腰,湊到他耳邊:小聲說:“哥哥,你就跟家主說,是我幹的。你讓他們都這麽說。這樣,家主就只會罰我,不會罰哥哥了。”

他一震,心臟也跟著一抖。像是卑劣陰暗的心思被拿到陽光下,總是情不自禁發抖。

“……你說什麽?”

阿沐急了:“哥哥,你怎麽這時候笨了!要是家主生氣,不給你看病、找藥,那怎麽辦?你還生著病,不能受氣也不能受罪,我皮實,我就算去跪一整天,也什麽事都沒有……”

她還絮絮叨叨說了很多。

但他沒有聽。他已經沒心思去聽那些了。

“阿沐……”

他用力摟住她,突然覺出身上的虛弱和疲憊。沈重的心思和魂術,消耗了他全部體力,他只是靠著心中那一口惡氣撐著,現在惡氣一洩,就站不住了。

但沒關系,有阿沐支撐著他。這個小太陽,明明灼亮驚人,但靠得這麽近,卻一點不會將人灼傷。

……真奇怪。

這是他的太陽,他一個人的。

她還在嘰嘰咕咕。一個十歲的孩子,小大人似地指揮他院子裏的人,有模有樣地給他收拾殘局,還很威嚴地吩咐他們,讓他們說一切都是她做的。

他歪在她身上,聽了一會兒這讓人心安的聲音,又喝了最後一碗溫大夫開的藥汁,才說:“不必了,如實報過去就行。”

“哥哥,你不要任性。”阿沐嚴肅地說。

嚴肅的樣子一點也不討厭,反而還是很可愛。對他來說,這真是個稀奇的體驗。

他不禁笑了一下,說了一件無關的事:“阿沐,你從哪裏回來?你身上有梨花的味道。府上沒有種梨花。”

“啊……”

小大人立即心虛起來,忸怩一下,才小聲說:“我偷偷出去察看線路了,哥哥,你千萬給我保密!”

他有點納悶:“線路?什麽線路?”

她嘿嘿一笑,心虛又忍不住得意,將聲音壓得更低:“就是……哥哥,外面梨花開得很漂亮,最近集市也熱鬧極了,你最近身體不是好了許多?我想帶你出去看看。”

“……出去?”他恍惚了一下,忽然意識到,原來他很多年都沒有出去過了。連魂術,也是家裏人找來了秘籍,他自己一點點琢磨出來的。他們原先都以為他是白費功夫,誰也沒想到他真能自己練成。

思緒飄飛片刻。

阿沐還在嘮嘮叨叨地小聲解釋:“哥哥,我沒有出去很多次哦,我沒有偷跑出去很多次哦,我真的是為了帶哥哥出去……”

……這不會說謊的傻團子。就算長大了,也還是個傻團子。

他忍不住又用力抱了一下她,甚至忍不住,偷偷親了一下這孩子的腦袋。她頭發上也是梨花的香氣……嘖,還有汗,討厭的劍修。

小小的阿沐也摟緊他,還蹭了蹭他。汗更多了,討厭的劍修,這團子怎麽就偏偏要學劍?

姜公子嫌棄地皺緊眉毛。

下一刻,他卻說:“那我們現在就出去。”

阿沐呆了呆,低低“哇”了一聲,流露出一種做壞事的興奮感:“好!哥哥,我們配合一下,騙過他們!我背你,走,我可有力氣了!”

姜公子嫌棄搖頭:阿沐這會兒倒是又忘記被責罰該怎麽辦了,這傻子。

但是……

他定下心思:“好。”

在那個陽光明媚的五月,他趴在這小孩兒的背上,要很註意一些,才能避免足尖拖到地上。他們一路驚險,到底是出了府。

為了遮掩,阿沐還給他戴了一頂女子用的帷帽。他不大滿意,阿沐就安慰他:“哥哥,你長得太好看了,我怕旁人把你偷走。你委屈一下,我們去看梨花,好不好?”

出了那幽幽大宅,陽光無所遮掩地落下,將她的後腦勺照得溫熱發燙。他將帷帽往後仰一些,才好自己將臉貼在她旁邊,聽見她的呼吸,還有隱約的脈搏、心跳。

一樣一樣,都是暖意。

他舒服地嘆了一口氣:“好罷。”

只要有他的小太陽在,什麽都可以是“好罷”。

他度過了很開心的一個下午,說不定是他出生以來最開心的一個。阿沐背著他,輕松又自在,還能一口氣不停歇地跟他說:這裏這裏是什麽好吃的、那裏那裏有過什麽演出,這家賣豆腐的娘子十分好看,那邊新婚的夫婦三天兩頭吵架卻還是恩愛。還有那一家的公婆十分可惡、總是磋磨兒媳,她每次都要往他們出門的路上丟小石子打他們……

姜公子發現,自己根本不用擔心看不清。別管他看不看得見,所有的事,她都能一股腦給他說出來。

瑯琊城裏種了很多梨樹。到了秋天,它們都結出酸梨,除了窮人沒人會去摘,姜公子更是只從下人口中聽過只言片語的說法。

但他從沒想過,原來夏天的梨花能開得這麽漂亮。

縱然他只能看見模糊的一團光影、隱約的白色輪廓,四周的市井也只是深淺的灰色,但他還是覺得,梨花果然很漂亮,很值得來看一看。

風經過梨花枝葉,帶出細密的沙沙聲;自然的樂音跌進人間的嘈雜,又被悲喜同存的聲響掩蓋。

那是他第一次覺得……自己真的活著。活在這個人間,是真實的人,而身邊也都是真實的人。

尤其是背著他的這一個。

“阿沐,”他說,“你說了這麽久,去不去找杯水喝?”

她說:“好!”

背著他,立即去了旁邊一戶人家門口。他側耳傾聽,聽見她笑嘻嘻地跟人套近乎、討水喝,而人家對她的態度也很友善,將她真正當個小少年看待。

他們給了阿沐兩杯水,其中一杯是給他的。

阿沐將他放下,悄悄揩了揩碗口,給他餵水,又小聲說:“哥哥,我擦過了。你喝一口好不好?不然他們會傷心的……”

他向來愛幹凈,但那一天例外。

他端起碗,仰頭一氣全喝了。

阿沐發出了驚嘆,她身後的人則發出了笑聲。他們打趣她:“沐公子,那是誰,是你的小媳婦嗎?”

他差點一口水嗆著,咳了好半天。

阿沐一邊給他順氣,一邊淡定得出奇:“是啊。”

姜公子瞪著眼睛,雖然他根本看不清。

離開後,這孩子才不好意思地解釋:“哥哥,說你是我媳婦,好解釋得多。你看,你戴著帷帽呢。”

他只能無奈說:“知道了。”

並不以為意。

阿沐喝了水,立即又開始嘰嘰咕咕,精神百倍。他仔細聽了,發現其實好多事她都說過類似的,原來民間也沒有那麽好玩。

但他還是一件事一件事地聽,不時反問一句。他享受著這平淡的對話,比以往他享受恐懼要高興得多;背心被太陽曬得暖,她的身上也很暖。

到了收市的時候,他們才往回走。街上清凈許多。

“阿沐,”他思索許久,還是開了口,“你有沒有什麽想問我的?”

她頓了頓;“哥哥是指什麽?”

“比如,我為什麽脾氣這麽壞,生的病又總是不好,是個討厭陰沈的殘廢,父親卻還肯忍著我。”他淡淡道。

阿沐停下腳步,聲音繃緊,像起了怒氣:“哥哥不是殘廢,哥哥也沒有討厭陰沈……哥哥就是生病了,很難受,才這樣的!”

……傻子。

他搖搖頭,卻把她摟得更緊:“嗯。我小時候,三天兩頭就被大夫說活不過去,但每一次我都熬過去了。有一回我高熱昏迷,半途醒來,聽見父親和姜夫人在外頭吵架。”

“他們都以為我睡著,就算醒了也年紀太小、聽不懂他們的話,所以說得毫無顧忌。但我聽得懂。”

“我聽他們說,原來當年母親懷著我的時候,父親在外面偷偷養了個小婦。那小婦的兄弟看我家是豪族,生了歹心。趁我母親出門時,她兄弟綁了我母親,沖父親要贖金。”

“一番折騰後,母親雖然人回來了,卻驚嚇之下小產,人也去了。那個被倉促生下來的嬰孩,就是我。”

他嘆了一聲,有幾分認真地為自己辯駁:“阿沐你看,我雖然的確是個天生的半瞎,卻也並非無故體弱……”

他這個哥哥,如果可以選擇,也並不希望成為一個不得不依靠著弟弟的無能之輩。

阿沐沈默了很久,再開口時,竟然帶著濃濃的鼻音。

“哥哥,你不要難過,今後我會保護你。”她狠狠一抽鼻子,“誰敢綁你,我……我就宰了他!”

氣勢洶洶。

卻讓他笑出聲。

“好。”他摸了摸這傻子的頭,“我也想好了,我不能這樣下去。我要有足夠的力量,才能護著阿沐,否則……”

“否則?”

他笑著搖搖頭,按下那一分幽暗的念頭:否則,阿沐就會離他而去。如果他太弱,總有一天,這個前途無量、能溫暖所有人的孩子,一定會離他而去。

他不想……配不上這孩子。

從那以後,他就努力起來。

從前他也努力,但只是心無旁騖地修習魂術,而從那之後,他開始在旁的雜事上用心。

姜月章驚訝地發現,原來只要他肯動動心思,那些什麽朝堂、局勢、勾心鬥角、收攏人心……做起來毫無難度。他的身體是個殘廢,可腦子畢竟不是。

到十七歲時,他已經能正式介入姜家在朝堂的布局。

到了二十歲出頭,他差不多將父親架空了。

姜公子回過神,發覺自己雖然還是瘦得讓人不滿意,可至少個頭上去了,相貌應當也不差。

他有時在外面參加集會,飲酒吟詩清談,做些風雅的面子功夫,不知何時起就有了些諸如“芝蘭玉樹”的誇讚。

甚至,哪怕他是個殘廢,也有人上門試探,想將庶女許給他。

他心高氣傲,一口回絕。庶女怎麽行?

何況,他也並不想成親。

那時他還說不上來有什麽心思,就是單純的不樂意給自己找個陌生人。他有了自己的力量,又有阿沐在,他還缺什麽?

他堅持不成親,雖然尚未過最晚婚齡,卻也引起了旁人註意。有一次他去參加集會,就有自詡與他交好的人湊過來,和他套近乎。

那人披頭散發,手裏還摟著個美貌女子,一副“風流名士”的作風。

“姜公子,聽說你家連汪家的女兒都拒絕了?”那人笑嘻嘻的,“看你身邊連個貌美侍女都沒有,是不是不知道滋味?來,我這個送你!”

對方豪爽地將懷裏親昵的女人推出來。

他更厭煩了,退後一步:“不必。”

“這麽潔身自好?”那人也不惱,還是笑嘻嘻,悠悠一點不遠處的樹林,“你看,及時行樂嘛!知道滋味,就放不過了……如果不喜歡女人,男人也可以嘛。看那兒,那兒,都是男人。”

他醉醺醺地,搖頭晃腦:“男人的滋味,也不錯啊……”

“……荒謬!”

他收回註視樹林的目光,怒斥一聲,拂袖而走,甚至直接用袖風將那人推下了臺階,摔得他“嗚呼”不已。

此後,人們就都說他清高自持、霽月光風。

唯有他自己知道……當他隱隱聽見那座樹林中的靡靡之音時,一剎那間在他心頭閃過的人影,還有無數滋長蔓生的扭曲場景……

是絕對不能說出口的。

絕對不能。

但不久,也有人給阿沐說親了。

……竟然有人給阿沐說親。

他震驚非常,這才後知後覺想起來,原來阿沐也十七歲了。

為什麽他才意識到?

他思索了一下,發現……也許是因為,阿沐很久沒長個子了。他這個弟弟,明明小時候個頭躥得很快,後面卻沒什麽動靜,現在就一直保持比他矮大半頭的樣子。

姜公子對此很高興。看樣子,阿沐不會比他高,也不會比他壯了。

至於成親……

他問過。他真的問過阿沐。他也不是一開始就那麽卑劣……真的。

“阿沐,你想不想成親?”他試探道,“若你有成家立業的心思,哥哥就……”

就什麽,為阿沐尋一房合適的妻子?似乎應該這樣。可然後呢?然後……

阿沐成家立業,就要搬出去,和妻子一起住,將來說不定還會有孩子。這樣一來,他的弟弟會逐漸不再關註他……至少,不會再只關註他一個人。

――不會再只看著他一個人?

這個念頭令他心中一慌,竟然當場楞在原地。

那他怎麽辦?

忽然之間,曾經意外聽見的羞恥聲音、遠遠那模糊的動態圖像……再一次驚鴻一現,令他心臟狂跳。

不,不,這是不對的。

他想錯了,他什麽都沒有想。

他藏著雙手,將手指在掌心攥得死緊,喉嚨也緊繃著,便只能呆呆不語。

阿沐也像很是尷尬。

“哥哥,我能不能不娶親?”她幹笑幾聲,“我,我還小!而且我……我不想離開哥哥。娶親有什麽意思?不娶不娶。”

……太好了。他猛地松了一口氣。但是他究竟在緊張什麽?

明明是松了一口氣,卻又即刻生出新的懷疑。他裝作不經意地問:“阿沐怎麽有些慌張?莫不是喜歡上了什麽人,卻不敢說?沒關系,哥哥替你去問。”

阿沐又幹笑幾聲:“沒有啊,我還是個孩子呢!”

嗯……

說得也是。

姜公子釋然了:阿沐還是個孩子。

不錯,因為他弟弟還小,所以他不放心他這麽早成家立業。就是這麽個緣故。

不過,如果說親,都該看哪些條件?

那時,他已經習慣了事事考慮周全,不由盤算起來:家世,年紀,實力,相貌……

相貌?

姜公子心中忽地一顫,喃喃道:“對了,這麽多年,我竟然還不知道你長什麽樣子。”

阿沐不解地“唔”了一聲,卻立刻湊近過來,努力將臉湊在他眼前:“那哥哥你仔細看看!”

“……離得太近也看不清。”

他無奈地將她推開,又順手去摸她臉:“我摸一摸就知道了。”

她動了動,像有點不自在,他卻沒當回事,只專心摸著。

光滑細膩的肌膚。

額頭飽滿,往下是眉骨,還有毛茸茸的眉毛……長,細,整齊,飛揚。

眼睛……大,有點圓,眼尾是挑的,眼頭有點尖尖的,想來會很可愛。睫毛很長,往上翹。

鼻子……

唇瓣……

好軟。

他的指腹停在那柔潤的地方。他有點驚奇地發現,這裏還有些濕潤,是阿沐剛剛喝了水,還是……

她動了動,像是想要別過頭。那柔軟的觸感即將離他而去。

“……別動!”他喊道,聲音卻低,無來由地緊張。

她向來聽話,就不動了。

他卻更緊張,甚至悄悄吞咽了一下。為什麽?不知道。

但他就是著魔一般地碰著那裏,微微摩挲、勾勒形狀,戀戀不舍地描摹,甚至想……

他猛地抽回手!

“……哥哥?”

“……我還有事!”

他慌張地站起來,後退一步,心臟跳得飛快,混雜著無數震驚、恐懼、難以置信,以及……

……以及,發自內心的欣喜。

就像當年他趴在她背上,第一次在瑯琊城裏看見雪白的梨花。他一直記得那模糊的華美,還有四周陽光的溫度。

那是人類看見向往的、喜歡的事物時……本能的喜悅。

他退後,再退後。

“……哥哥小心臺階!”

然後摔下去。

他仰天倒在草地上,並未受傷,只是發呆。他看著模糊的藍天和模糊的白雲,身下是草地,耳邊是她的聲音。

怎麽會這樣?

他不可置信地問自己,一遍又一遍。

感覺錯了吧。

就算是他這種人,就算是他,也只是很珍惜這個弟弟,並不是想要、想要……

想不想要?

想要什麽?

有什麽不同?

“……我回去休息一下。”

他被人攙扶著,第一次推開了阿沐的幫扶,往自己的房間落荒而逃。

他將自己埋在床褥裏,希望睡一覺之後一切正常。等到明天,他就又是好哥哥,雖然他本性自私、脾氣扭曲、內心充斥許多惡毒的想法……但唯獨對阿沐,他是真的盼這個弟弟好的。

他是真的……

那個晚上,做了一個無法啟齒的夢。

第一個夜晚。

第二個夜晚。

到了第三個、第四個、第五個……

他開始註意一切和她有關的事。當她扶他時,她手指擦過的溫度;耳邊說話時,呼吸的傳遞;他裝作體力不支,抱著她滾在地上,埋頭時悄悄吻了她的脖頸――好想再往下,好想像夢裏一樣繼續往下。

阿沐卻只當他發病,對他更加溫柔耐心。

……他這個兄長,真是當成了禽獸。

他終於不得不承認,原來他比自己想象的極限更惡毒。

……他明明已經得到了太陽,竟然還想玷汙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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